18號公主

帶sushi上治療課，又巧遇噯氣媽媽和她的兒子。下課後又在電梯口碰到，禮貌性的打了一下招呼，隨口寒喧了一下，沒想到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，他的話說的又快又急又大聲，我想他應該是想要把握等電梯的空檔，快速的傾訴他久未發洩的情緒。

電梯來了，門打開的剎那，我看見他收了口，但眼神中閃過那麼一抹的無奈?!
我想也沒想就說：「沒關係，你繼續說，我今天不趕時間。」於是抱著孩子，就站在電梯邊聽他淘淘的講了約半個時辰。

噯氣媽媽坐在輪椅上，偶爾搭一下腔，大多時候都是垂著頭聽我們的談話。

故事跟我上次推測的大致相同，雖然噯氣媽媽有其它的子女，但是最後照顧她的只有身邊這一個兒子。

我聽他說話的感覺，直覺他應該有點躁症，也許更嚴重，憂鬱+躁鬱。
聊開了後，他提到媽媽被社會局強制安置在養護機構，並且對他限見，讓他一星期只能見媽媽二次，原因他欲言又止，沒有講的很清楚。
媽媽這時也猛然抬頭搭腔制止他說：「這部份邁講。」
我也對他說：「你不用講這部份沒關係，說你想說的就好，我了解。」

他一直強調，他照顧媽媽已經十幾年了，還沒有中風不能走路以前，還可以自己出去外面溜溜轉轉，中風之後他連假日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
長年以來，他的生活都是繞著媽媽轉，沒有其它幫手，工作也辭了，誰能忍受一個常常要請假的員工？最後，他跟媽媽就完全的綁在一起了，媽媽也習慣依靠他、依賴他。結婚嫁人的女兒，傳統觀念裡就是潑出去的水，回娘家是玩玩，而不是反哺侍奉。

全天候跟一個病人在一起，去的地方不是醫院就是家裡，過著單調又看不到未來的日子。離開了職場，漸漸的也失去了朋友，他走不開之外，生活裡可聊的事，對朋友來說大概也是極其無趣跟負面的，誰喜歡聽別人的醫病記錄？他聊的全是媽媽的病簿日記，遇到什麼問題，醫護人員怎麼樣之類的事。

如果還有地方傾吐的話，他不會像抓住浮木一樣的，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談論這麼多。

對我來說，是完全素昧平生的人，我停下欲離去的腳步，是為什麼？（他不是帥哥，是中年頭髮稀少的歐吉桑了。）

能夠同理別人的困難，也是一種人性的慈悲。
更何況，這種長照的陪伴者是多麼孤獨的一條路，我也深深明白著。

一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，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。

十幾年的光陰，從青年到青壯年，人生最需要奮鬥與衝刺的歲月，他奉獻給了生病的老母親，至今孑然一身沒有結婚也沒有對象，而妹妹的孩子已經二十歲了。

他隱晦不提的事，我大概揣測，很可能就如公視今年入圍金鐘獎的迷你劇[離家的女人]，猶如劇中的女主角一樣，曾想結束媽媽與自己的生命，最後獲救並由政府機構介入，才會對他限見，把他視為危險人物。

從表面上來看，發生這種人倫悲劇真是個不孝子，但是他真的不孝嗎？
一個犧牲自己人生十幾年的兒子，最後卻變成了危險人物，成為一般人口中的不孝子？！

在出事後，妹妹生氣的責備他說，如果他不要闖這個禍，她也不用來收這個攤子。甚至揶揄嘲諷的說，「你現在輕鬆了啦！一個人自由自在，媽媽你也不能看不能管了，你一個人自由了啦！」

他嘔死、凝死，是為了什麼才會讓他在五十歲的時候，沒有工作，沒有老婆，沒有孩子？

他講到此處時激動不已。

可想而知，十餘年，這麼漫長的歲月，大概沒有家人是可以體恤他、支持他、幫忙他的，而外人又更不用說了。

身為男人的他，打過張老師電話、自殺防治專線、警察局等等，他求援過，仍然很無助。

我只能說，還好，我留下來了。
傾聽就是一種幫助。

我一直很鼓勵家有緩兒／特殊兒的父母書寫，走在一條稀有的育兒路上，有許多心情需要抒發，口說要有願意「聽」的對象，沒有人喜歡長期接受負面情緒。

不好說，不能說，不好講，那就寫吧！寫出你的煩惱，你的憂鬱，你的抱怨，你的不滿，為情緒找一個出口，才不會像壓力鍋一樣，到一個臨界點一碰就爆炸。

寫了，不愛看的自然會轉台，按下x關掉視窗，趨吉避兇是人之常情。
能留下的，甚至給予慰問或是支持與溫暖的，都是真正擁有正向能量的人，最後終將撫慰你的心，讓你可以漸漸再次感覺世界的美好，讓失溫的心慢慢的再暖起來。

不要以為自己很渺小，沒辦法幫助別人什麼。一個簡單的鼓勵，或是願意傾聽，都可能扭轉一個厄運。